益西桑波

绘画,书法,写作,听书

红豆(小说)


作者  夏泽晓
    红豆在赵书家已经有三年两个月,缝完前天拿的一百多双鞋帮,分十双一组,打包扎好,放进蛇皮袋里,扛着到城门口换了五十多元工钱。估计赵书今晚又不会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问了村里很多人,能对上普通话的年轻人都说不知道,上了年纪的村干部不会普通话,她只好在家傻傻地等,日子越等越长,心情越发纠结。本来只有三口子的家,孩子去年走后,现在预感赵书也走了;简陋漆黑的木板四壁显得更加安静和空洞,到了夜里就更阴森可怕了。烦躁不安的家突然安静异常,远隔十米小叔的孩子一直叫声连天的哭闹,最近突然沉默不吭声,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连夜里经常听见尿床被打屁股的声音也消失了。越是这样想,红豆心里越是恐慌,感觉赵书出事了……
 
     一周前红豆也去过城里的红旗医院打听赵书。医生说没看见赵书来过,询问过诊断祺瑞的医生不在医院,问祺瑞得了什么病,大家都说不知道。
        连续的阴雨天半个多月没太阳,到了夜里经常大雨。刚开始红豆一个人睡觉感觉很踏实,很安静自在,时间久了也慢慢忘记赵书,赵书小个子像个孩子一样睡在身边,自从死了孩子后,赵书没好心情也没多余的话。红豆吃苦耐劳的性子几乎发挥到极致,她嫁过九个男人,有过几个月的,有过一年的,有退休老头,有二十几岁青壮穷光蛋。他们的出的价格比赵书的一半还少,红豆不断嫁人换地方,这些年走也走累了,将要三十了,腰身也渐渐臃肿。她遇见赵书,感觉他是一个可以维持生活,给她自由,又会给她温存的小男人;尽管赵书岁数是她的两倍;她打算死心塌地在这个朴实的村庄过完下半生。红豆说人生的去留,都是命,都是注定的。她经常比喻自己是一只能生蛋又爱飞的鸟,每到过一个地方总是留下孩子和男人。死人在红豆生命中算不了什么大事。
      两个月前赵书去红旗医院论理,至今还没回来,也没任何消息,他手机因欠费停机。 
     红豆又像往常一样,去村口城门头领取鞋帮,数了五十双鞋子,这次不打算领取太多,估计领班也不会给她太多。一个人倚在门槛边,一个人早上只能缝补十几双。缝补到二十双的时候将近晌午,忙着做饭,蒸点赵书城里卖剩的咸带鱼。祺瑞在身边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都三个月过去了,天开始下雪,阴冷和寂静使红豆说不出的压抑感,渐渐地无法呼吸。
      夜里十点多,天气越发寒冷,缝鞋帮变得特别僵硬,红豆不小心被戳破血手指,打算早点歇着。红豆整理十年前随身带的嫁衣都已经褪色、破旧,三年前赵书相亲时买的靴子也变了形,就自己的一些粉饼首饰盒,还有孩子的几件衣服从赵书姐姐家孙女穿剩的,新的衣服都丢在红旗医院里。这个空空的家,现在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四周墙壁更加空荡,一丝寒风穿过木板缝隙,整个房子都会颤抖一下,但是红豆这次出奇地想留下来。祺瑞虽然是她第七个孩子(取名祺瑞,赵书不清楚里面的“祺”就七的意思),正好度过了喂养最艰难的时期,会走路,会认字,不淘气,会体贴妈妈。祺瑞去世一个星期后才有人托来消息,当时预感和结局一样,也没特别伤心。只是心里彻底空荡。
红豆寻找以前从老家越南带的通讯录,记录所有亲人联系和父母汇款账号。最近几年没嫁人了,很久没给家里汇款了,以前每嫁一次,跑邮局汇去大部分的钱,供家里两个孩子费用,现在家里孩子也读书,由父母照顾。翻开小书桌的时候,发现留下几张祺瑞的画,是红豆生日的时候画的,说是送给妈妈的礼物,上面写着:祝妈妈快乐健康。字迹歪歪斜斜,是赵书握着祺瑞的手写的。贺卡上清晰留下祺瑞小小的手印。红豆今天看见孩子孩子的画册和贺卡,小手指没洗干净,红豆没时间去帮他洗干净,整天放羊一样随祺瑞触摸到处触摸,干净洁白的墙壁,崭新的书,刚买的衣服,让他一摸,黑斑点点。
祺瑞手工做的明信片留下清晰的三个小指印,还可以辨别关节纹……红豆突然触电似的,忍不住放声哭了,一哭就是三个小时,隔壁家小叔被惊了。小叔悄悄地站在门口,不敢接近安慰,看见红豆趴在地板上撕心裂肺的模样,吓坏了,发现这位一直不动声色的“外路”女人真的伤透了心。在深夜的灯光下笼罩着一层凄凉,七零八落的旧家什渲染着悲哀。一连几天,红豆做什么都没心情,走到哪里,都是伤心,都想哭,声音都哑了,还是想哭。红豆感觉在这里无法呆下去了,一坐下来就想哭,根本没心思缝补鞋帮。赵书已经几个月没回来,也没给一个电话,死亡的阴影慢慢扩散在红豆所在的每个角落。
在皮箱低下一件夹袄里,找出城西志强的电话,早上志强肯定不在家,他开残废车外出兜揽生意。无论怎么样,必须去一趟志强家,告诉他自己没法活下去,为了支付孩子医疗费,家里被掏空了。要拿回当年被志强扣押一部分钱,准备新的路程。具体去哪里,不知道,只记得一个晚上祺瑞给她托梦说,去北方找爸爸。
      志强姓李,住城西。年少时候得过少儿麻痹症,父母鼓励他要坚强面对将来的生活,取名志强。
等到天气放晴,红豆去找到志强。志强正在屋里洗残废车的坐垫,看红豆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
 
 
“红豆,怎么了?”
红豆:
 
  “强哥,想走。”
 
  志强吃了一惊,忙将手里的抹布丢在车上:
 
  “要走?什么地方不好了?”
 
  红豆:
 
  “什么都好,就是我不好,我想孩子。”
 
  志强明白了,劝他:
 
  “算了,都过去大半年了。”
 
  红豆:
 
  “强哥,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孩子在时我也烦他,打他,现在他不在了,天天想他。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梦里孩子不皮了,站在床前,老说:‘妈妈,天冷,抱抱。’”
 
  志强明白了,又劝:
 
  “红豆,再忍忍。”
 
  红豆:
   “我也想忍,可不行啊强哥,心就象针刺一样,再忍就疯了。”
 
  志强:
 
  “再到红旗医院哭一场。”
 
  红豆:
 
  “我上周去过了,哭不出来。”
 
  志强突然想起什么:
 
  “到村地里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红豆:
 
  “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志强点头明白,又叹息一声:
“一个月前,赵书是来找过我,他要我帮他打听医院里那个治祺瑞的医生,我哪里知道医院里的事情,我自己残废车的生意都忙不过来,我腿脚不方便,哪里能结识到医生……我后来打听说赵书是去了红旗医院,很多人说说法不一。”
       赵书去红旗医院为死去的孩子讨个说法,一去不回。村里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人传说赵书被红旗医院的保安抓了,有人说赵书找医生,医院没人解决他的问题,医生也找不到,拿起凳子砸碎了医院门口的玻璃。有人说被派出所带走了,进去就没出来过。有人说当天就被保安打死在门口……还从他的口袋里搜出遗书,上面写着:我的祖辈死在这里,我的孩子也死在这里,我即将死在这里。(和海子的《亚洲铜》里的诗句完全符合)赵书的父亲是一位革命烈士,当年是背红旗冲在最前面的,他是名副其实地倒在红旗下,赵书选择红旗医院是冒着对红旗的崇敬来的。
祺瑞这孩子从小到大算是平顺,就是一年前得了一次重感冒,看了好多医生,最后赵书决定带他去城里红旗医院看,红旗医院是国有医院,汇集县城最好的医生,赵书很相信医生的诊断。一进医院,医生就要做全面检查,处方上开了胸透、CT、血液化验、尿液化验等等,几乎全部可以化验可以检查的都检查一遍,花费两千多元。赵书很纳闷,一个感冒为什么需要这样多费用,医生回答说,现在流行禽流感,你孩子万一是这种新流行的病毒症状怎么办?赵书说,你们医生明白着不是啃人吗,光机器检测就好几天,耽误孩子看病时间,还要掏我们穷人的钱,你们是治病还是搜刮钱的,你现在能诊断出是什么毛病吗?医生说,要等化验结果。这个回答跟记者采访电视人一样,去找有关部门。
     孩子住进去了,钱都已经花了,赵书整天电话亲戚朋友借钱,陆陆续续已经收到。以前讨老婆的钱还没归还,现在又借钱给孩子看病。心情非常过意不去,那天,赵书走进去红旗医院的时候已经下定为孩子冤死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他已经走投无路,完全破产。各种进口的消炎输液日夜不停,孩子没吃一口饭。赵书几度跑到医生前面要求回家修养,医生立即叱喝说,你孩子病情如果传染到其他人,你当得起吗?好像祺瑞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扫把星,一只被关押的凶恶的野兽。在祺瑞还有生命迹象的最后半个月里,赵书变卖所有值钱的家当,能借到的钱地方都去了,最后还去了乡里申请支援,乡里的领导反驳说,你老婆是买外地人,不合法,还没办理结婚证就生孩子,属于超生,要罚款的。赵书说我都要五十岁了,我这样岁数的人那里有钱取个正式老婆,谁家的闺女肯嫁我?你是官,给我们民众一个安抚的政策吧。
   志强:
“红豆啊,你能去哪儿呢?你当年签下合同,要呆五年,赵书是给你五年的钱。他是真心娶你,你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呀。这么多年,他们没拿你当外人吧。”
  红豆:
  “强哥,我也拿这当家。可两个月了,我老想死。”
  志强吃了一惊,不再拦红豆:
  “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你一个女人家的,能去哪儿呀?”
  红豆:
  “梦里孩子告诉我,让我往北。”
  志强:
  “往北你也找不到孩子呀。”
  红豆:
  “不为找孩子,走到哪儿不想孩子,就在哪儿落脚。”
 
      志强用残废车送红豆去客车站。好久没哭了,红豆走时看到志强门口那辆残废车,油漆剥落,蓬盖褪色修补,跟自己样子一样,一个美貌的大闺女,变成一个身材臃肿邋遢的妇女,想到这里,红豆哭了。
        红豆接过志强的钱一路北上,背着两个大行李,一直走到马路等长途汽车。开始北上第一个站头就是丽水,接着到金华、义乌、东阳,到绍兴、萧山最后落脚杭州城。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地方,感到伤心,再走。从浙南到浙北,从温州到杭州,一路行来几百里,还是伤心。三个月后,出了萧山,坐火车进了杭州,突然心情开朗,不伤心了,便在杭州落下脚。
      杭州没鞋厂,找不到可以缝补鞋帮的地方。一个中午吃过点心后,去一个洗衣店看看有没合适自己的旧衣服,看见一个彩色定蓝的蓝染,想起家乡的衣服,顺口说了一句“laxedi”(越南土话)。店里的老板娘猛地抬头,惊讶的看着红豆,心情十分激动又喜悦,半天不说话,红豆被吓住了。
原来店主也是越南人,年轻时候也做过红娘,嫁过十几家后,有了一点积蓄就自己谋生,和红豆一样能说一口地道的普通话。红豆是个恋家的人,越南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丈夫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出了车祸,从厦门登陆开始经人介绍物色好人家。
     红豆离开赵书家,在杭州不再缝鞋帮,也没人让她缝鞋帮;红豆缝补的手艺正好在老红娘的衣服干洗店里派上用场。接收客人送的衣服,做好标志,分类,折叠,浸泡,烘干,熨烫,一道工序不到半个月就能得心应手。红豆喜欢缝制高举双手的布娃娃,伸开双手永远渴望妈妈的拥抱。还能在布娃娃前面缝上一个“祺”后面缝上“瑞”字,人家问,你缝补的布娃娃才五六岁吧,圆形的脸蛋圆形的肚子,为什么不缝上一个“福”字。红豆说祺瑞就是吉祥的意思啊,摆放家里挂着都可以。人问你为什么老绣哭脸,红豆说,孩子没人抱他,自然哭啊。
  “红豆,这孩子是哪里的?”
   红豆:“温州的”
2013年5月15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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